我左眼见到鬼


※我原本是想写一个类似于巷说百物语的故事,结果最后写成了一篇历史追想文,虽然也没有多少东西来源于史实就对了……总之致我心中永远最好的长州双璧,唯愿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他俩的传说。



“你是高杉家的小鬼吗?”

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,高杉正独自一人跪坐在长屋的壁龛前,整理着一堆陈旧泛黄的报纸。

陌生的声音在此时响起,高杉并不觉得太惊异。毕竟这栋从曾祖辈传下来的祖屋已有超过百年的历史了,他一直都觉得这里就算有点什么东西也不奇怪,就藏在回廊尽头的房间内,或是庭院一盏布满苔藓的石灯笼上。是妖怪还是地缚灵他也叫不上来,反正能在八百万神明之中勉强占有一席之地就对了。

“你是听不到我的声音吗?”

那声音再度发问,听上去似乎是位青年男子,就距离来说比刚才更接近了一些。高杉面上装做没听见,实则暗中搜寻着声源的来处,直到声音的主人在他耳边大吼了一声“喂”。


高分贝的喊声令高杉几乎失聪,他捂紧耳朵做出一个嫌恶的表情,丢下手头的报纸,迅速朝长屋四周环视了一圈。然而除了挂在檐下被风吹起的风铃,一丁点动静都没有,更遑论有什么人影了。

“啊,看来听得到啊,早说嘛,我就不吼那么大声了。”

“有什么事就正大光明现身出来讲,别装神弄鬼的。”

“我早就现身了,只是你还看不到而已。”那声音顿了几秒,再发话时又稍稍离得远了些,“你现在走到壁龛前头去,用手碰一下红樱,应该就能看到我了。”

红樱?他是指爷爷留下来的那把刀?这家伙莫非是红樱的刀灵?高杉看了一眼摆在壁龛上的刀架,心下不由得生起一连串的疑惑。

高杉对红樱的记忆仅仅停留在“是爷爷从某个古董市场花高价收回来的”,再无其他。在这种只有电影和动漫里才会有武士存在的年代,比起一件兵刃,它更像是一件装饰品,家里老老小小十几口人甚至都从未有谁见过它出鞘。若非作为爷爷最宝贝的遗物之一被摆在生前所居住的房间里,等待被整理,高杉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跟它打照面了。


因此当他靠近壁龛,将手指伸向刀柄的前一秒,还在犹豫着要不要缩回来,假装什么也没发生,就此转身离去。

“怕了啊?原来你胆子这么小的。”这回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,高杉十分讨厌这种被人窥视的感觉,更加讨厌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他胆小。逆反心理作祟之下,一时间他也懒得管对方究竟是哪路神佛,伸手就握住了红樱的刀鞘,将整把刀从架上拿起来。

比想象中更沉一点,他必须双手交握才能将刀执于身前。也是在那一刻,高杉总算见到了声音的主人——他正站在距离自己一米开外的榻榻米上,穿着一身好似从大河剧片场顺走的蓝色浴衣加罩衫,一头服帖的长发披在肩头,向他投来一个友好的微笑。

爷爷不是说过红樱是幕末时代某位人物所使用过的佩刀吗?传闻中杀人饮血无数,怎么它的刀灵如此面善?难不成全是那个卖刀的为了骗爷爷出高价瞎编的?


高杉还在疑惑的间隙,刀灵已经往他这边走来了,说走其实不太恰当,因为他看似有形的双脚根本没有沾地,整个身体是用漂移的方式移动的。他就这样飘到高杉面前,微笑着开始自报家门。

“我叫桂小太郎,你可以称呼我桂,我对你也以姓氏相称,毕竟只有你的爷爷和父母才会称呼你的名字晋助。”

“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?”

“有些事在这所宅子里待得久了自然就知道了,而且在你很小的时候,有几次跟着家中长辈来过这个房间,那时我就见过你了……不过当时你应该完全看不到我,即使是现在,你也仅有左眼能看到我吧。”

高杉闻言,半信半疑地遮住了自己的左眼,果然眼前这个半透明的幻影就消失无踪了。


“不用觉得意外,不少人都或多或少具备这种灵能,能看见常人所不能视的东西,只不过力量大都随着年纪渐长而衰退了。”

桂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高杉碧绿的瞳孔说:“你却是特殊一些,年岁越大灵能反而越强。”

“这里还有别人能看到你吗?”

“自从你的爷爷去世后,就只剩下你了。”桂讲话的同时露出一个有些落寞的表情,“他更年轻的时候的确是能看见我的,渐渐地就变得只能听见我说话,最后那几年甚至连我站在他面前他都感觉不到了。”

难怪在高杉的童年记忆中,爷爷时不时便会坐在长屋的廊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,并且哪怕到了病入膏肓意识模糊的时刻,也没忘记叮嘱后人要好好保管红樱,绝不可变卖。


“所以,你找上我是为了有人能陪你说话吗?”

“算是其中一个原因吧,至于别的嘛……”桂思索了片刻,突然蹲下,双手合十,做出一个拜托的手势。

“我希望你可以帮我实现心愿,让我了无遗憾地离开。”

这年头刀灵都有心愿了?高杉觉得这简直是比漫画剧情还扯的展开。然后他扯了一下嘴角,将神游天外的思绪拉回,预备将这场超现实的对话继续下去,遂问起桂的心愿究竟是什么。

“很遗憾这是我唯一没办法告诉你的,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。”

“你在耍我?”

“是真的!”桂十分真挚地冲高杉点点头,继续说道:“如果我知道的话,就不会以刀灵的形态依附在红樱上这么多年还不得超度了……”


高杉做了一个深呼吸,试图令自己面对这位失足刀灵时恢复一些必要的耐心。

“爷爷当初没试过帮你吗?”

“试了,在他还能听见我声音的时候,曾经带着红樱走访过好些地方,甚至拜访过几位颇具名望的铸刀师,可惜最终都一无所获。后来我们途经一所寺庙时,那里的住持说起,以灵体之身留住现世之人多半是因为有心愿未了,倘若能得偿所愿,自然就会往生……可眼下他都先去了,也就只有你可以帮我了。”

“帮你我能有什么好处吗?”

“助人超度应该功德无量吧,说不定等你往生之后就能前往极乐净土,虽然还要等上很多年就是了。”桂说着,一向温润的双眼不自觉流露出期待的神情,闪闪发亮。

高杉原想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拒绝,但转念一想,反正现在是暑假,呆在家里也无事可做,不如就陪他出门走走,权当是远足散心。

一人一鬼之间的契约勉强成立,于是当夜,高杉就把红樱裹在一堆旧报纸里悄悄带出了爷爷的长屋,拿回到自己与父母所居住的东京都高层公寓内。


***


然而,答应帮桂的第二天高杉就后悔了,因为他简直比十个教导主任加起来还要啰嗦。他赖床起晚了要被啰嗦,吃早饭时拿筷子的动作不标准要被啰嗦,就连喝瓶养乐多都要被念叨那种东西喝多了长不高……搞得高杉好奇地追问桂上辈子是不是因为嘴碎才被人家砍死的。

“对长辈说这种话未免也太失礼了吧,我可是寿终正寝!”

“你看起来也不比我大几岁,凭什么以长辈自居?”

“你现在看到的是我年轻时候的样子,哪怕从我成为刀灵开始算,也足足活了一百多年了,自然是你的长辈。”

高杉懒得搭理桂的倚老卖老,顺手将红樱放进他平时用来装吉他的琴箱内,再穿好肩带背在后背上。桂身为刀灵,不能离开红樱太远,因此想要出门只能连刀一同带上。


出了家门,高杉一面走一面抱怨红樱简直比他的吉他还沉,桂却板起脸孔直言是他身板太弱,这点重量都负担不起。

“我初次进道场与人切磋之时,比你现在的年纪还小些,等到跟你一般大的时候,都拿到免许皆传的资格了。”

高杉听了,两眼上翻“哦”了一声,接着问:“这么说你们道场就没人打得过你了?”

“单纯比试剑术的话,的确如此。”桂说话时的语气一改平日的老成持重,有些洋洋自得的意味,“不过在那个年代,想要真正意义上改变这个国家,只有剑术高超仍是不够的。若无洞察时代浪潮的远见与谋略,充其量只会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人斩罢了。”


“别说得好像你是什么把国家引向黎明的大人物似的。”高杉不屑地脱口而出,“历史书哪一页哪一行写了你的名字吗?”

“真正的英雄未必会在史书中留名,即便如此,他们曾经为这个国家做过的一切,却值得被后世之人铭记于心,代代相传。”

高杉无谓地耸耸肩,他对于这些只在历史考试的时候才需要恶补的知识点本就兴致缺缺。如今听桂这般言之凿凿,更觉得旧事如天远,与他这个生于平成年间的高中生扯不上半毛钱的关系,不如闭嘴,只顾埋头往前走去。


可惜走三步就得停两步,桂一路飘在他身后,每见到一件新奇事物就非要停下来查看一番不可,像个好奇心过重的替身使者。

说起来他从前也跟爷爷出过远门,理应见过世面,怎么对着台自动贩卖机都能观察好久?以桂的灵体,高杉又不能硬把他拽走,等到不耐烦的时候顶多只能威胁一句“再不走我就去二手收购店把刀卖了”,桂才悻悻然跟上来。

那一整个白天,高杉领着桂绕山手线坐了大半圈,但凡桂有点印象的地方都逛了一遍。令高杉惊讶的是,桂对于其中一些地区竟然比他这个土生土长的东京人还熟悉,还会热心地同他讲解,这个公园从前有许多歌舞伎座,那块土地在百年之前只是一片农田。

两人最后走到了明治神宫附近的不知名神社歇脚,明明相距不过百米,明治神宫那边游人络绎不绝,此处却静得能听到蝉鸣声,俨然一处被现代都市所遗忘的角落。

高杉蹲在树荫底下,用冰过的矿泉水瓶贴在脸上降温。旁边的桂则望着院落内巨大的木质鸟居不禁感叹,一切都沧海桑田了,只有神社还是从前的样子。


“你那个时代,去神社祈福的人很多吗?”

“当然,朝不保夕的年月,原本不信神佛之人都会一夜之间虔诚起来。只不过去神社的老幼妇孺更多些,大都是为了祈求农事丰收去的。”

高杉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,顿觉一股嗖嗖的凉意滑入咽喉,直抵胃部。暑热被暂且压下后,他总算有了一点认真交流的心情。

“你也去吗?”

“我虽敬畏神明,却从不奢望能从他们那里获得任何庇护。唯一去过的一次,不是为自己,而是为了替人祈福。”

“替谁?”

“红樱的主人。”桂淡然答道,撇头瞧见高杉疑惑的眼神,明白自己似乎欠他一些解释,于是顿了顿,开口娓娓道来。

“红樱的确是我的刀没错,不过我只是它的第二任主人,在我接手之前,它的拥有者其实另有其人。”

“哦,所以你是把那人给砍了,再从他手里把刀夺过来的吗?”

听了高杉的话,桂的目光忽然就黯淡下来,语气也随之浸染上一点哀伤的情绪。


“并非如此,他是我的战友,也是……我的知己。我们出身同乡,师从同一位老师,后来又为了共同的理想而四处奔波闯荡,好不容易在这乱世中劈开一条血路,本以为能携手于新时代大展宏图,却不曾想……他竟先我一步而去了。”

“……他是战死的?”

“病死的。”桂深沉地呼出一口气,似乎还在扼腕叹息于故人早逝的悲痛,“他一生文才武略,剑术与谋略都是一等一的出挑,可惜天不假年,也是无可奈何。”

高杉没有即刻应声,只把矿泉水的瓶盖拧开又旋上,再拧开,如此反复了几回。他并非有意要提及桂的伤心事,更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,只好维持沉默。最后,还是桂凭一句“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,你不必在意”才化解了尴尬。


顶着烈日转悠了一天回到家,高杉连吃晚饭的胃口都没了。他从冰箱里扒了两瓶养乐多喝下便回了卧室,仰头往床上就是一躺,很快进入了梦乡。

桂以正坐的姿态守在他床前,很想替他把被子盖上,但碍于灵体之身什么也无法触及,他只能把伸出去的手缓缓缩了回来,转而轻声说了一句好梦。

或许是承他吉言,那夜高杉的确做了一场好梦。梦中他正抱膝坐在神社的台阶上,盯住眼前一片待尽的夕阳出神,恍惚间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,回首却见一位陌生的少年,穿过鸟居底下朝他走来。

他是谁?高杉想不起来,只隐约感觉十分熟悉,连他走路时带起的风都充满了令人怀念的气息。


***


隔天高杉再度起晚了,醒来时为了赶去上一周一次的吉他课,早饭都顾不上吃,随便拿了两片吐司就出了门。临走前怕桂独自在家觉得无聊,刻意拿出一盘拷贝了许多武士电影的DVD放给他看,大概能帮他打发好一段时间了。

谁知返回家时,DVD还在播放着,桂却根本没认真看,反倒是垮着一张脸正襟危坐。高杉不明所以,上前一问,结果桂皱起的眉头简直要打成结了,指着仍在聒噪的电视机大喊“那些拿着刀胡乱比划的家伙也配自称武士吗”。

“拍电影而已,你那么较真做什么?”

“我们那个时候,连在道场拿竹刀比试都是较真的,更何况是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。”

桂义正言辞地反驳道,为避免激起他更大的怒气,高杉直接拿过遥控器把电视关掉了。然后走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,从琴箱中取出吉他开始练习。


他弹的是几节课前所学的曲子,已经练了一月有余,仍旧有些段落弹不顺畅,每回弹错指法,高杉便不免要轻轻啧一声,再对照曲谱重新看过。

桂起初还在因为武士电影的事情置气,听高杉弹了几遍曲目,焦躁的心情竟也逐渐平复,开始认真欣赏起这种他从未听过的西洋乐器。听着听着,眼前不禁浮现出故人弹奏三味线的情景,犹在昨日。

“他从前也喜欢这样独自弹上一段,在庆功宴上,有时候甚至是在上战场前。”

高杉拨动琴弦的手指暂停,抬眼看向桂问:“你是指红樱的前主人吗?”

桂点头默认,接着说:“他那个人啊,做什么都是身先士卒,上了战场要冲在最前头,到了庆功宴上也要带头饮酒奏乐,鼓动气氛……也难怪手下之人无不对他心悦诚服了。就连我们处境最艰难的时候,也是凭着他的号召力集结兵马,度过难关的。”

“风头都让他抢了,那你做什么?”

“保证我们在乱世中依旧能拥有可靠的盟友,就是我最重要的使命,那之间的明争暗斗可一点不比战场上轻松啊。”


高杉听出了桂言辞间的叹息,他虽然甚少在历史这门课上留心,对于幕末风云诡谲的那一段也多少有所耳闻,不难猜测桂生前究竟历经了多少如履薄冰的岁月,才能在谈起过去时口吻如此云淡风轻。

当然,这仅限于不提及那个人的时候。但凡提及红樱的旧主,他便像憋了一百多年的话匣子终于打开一般,滔滔不绝,没完没了。

他会情愿浪费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窝在家里,就为了给高杉讲他与那人之间的旧事,从他们同在村塾学兵法一直讲到老师遭难,他们不得不在孤立无援的情形下独自奋战。讲得起劲了,甚至连去花街喝酒这样的事都能被他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来,挂在嘴边当做谈资。还有他们分隔两地时互通书信的内容,桂几乎能不过脑子就脱口而出,哪怕是再细枝末节的事情也一样。

高杉一只手撑在桌面上,歪头听他絮叨,不知不觉手渐渐麻了,桂却仍显得意犹未尽。到最后高杉只好以肚子饿了作为理由,中止了这场故事会,说有空再继续。


然而往后连续一周的时间,为了帮助桂找寻实现心愿的线索,高杉每天都背着红樱早出晚归,回家往往累得倒头便睡,根本没有精力听他讲东讲西。

可他纵使到了梦里也不得安宁。不知为何,自从把红樱偷偷带回家后,高杉就开始每晚做一些离奇的梦。梦中的场景大都类似——他坐在廊下,面前的院落里栽着一棵巨大的樱树,几条枝干伸出低矮的墙垣,起风时,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在院外。

他知道自己在等一个人,尽管不清楚究竟是谁,但在那个人到来之前他会一直等下去。

而梦境从来都在无尽的等待中戛然而止,无声崩解。


再次于梦中醒来,高杉只觉头昏脑胀,四肢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。他艰难地抬手覆上自己的额头,幸好温度正常,最起码证明他没有发烧,那么应该只是普通感冒吧。

高杉想着兴许再多睡一会儿就能好转,正准备合眼,桂忽然闯入了他的眼帘,低头看他的脸上写满了担忧两个字。

“你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,需不需要起来吃点药再睡?”

“感冒而已,反正吃不吃药都要等几天才能好。”

“别以为自己年轻就什么都无所谓,身体的事不是小事。”桂严肃地敦促,高杉毫不怀疑假如继续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,他真的会固执地守在床边,直到自己爬起来乖乖吃药为止。无论如何还是耳根清静要紧。


谁知吃过药重新躺下,桂仍在他跟前端坐着,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,这实在把高杉弄糊涂了。为避免听到更多的老生常谈,高杉直接翻了个身背对桂,假装自己昏昏欲睡,而对方就真的没有再开口讲话。桂自知帮不上什么忙,只是寸步不离地守在高杉近侧,确保他醒来的第一眼就能看到他。

窗外原先万里无云的晴空顷刻间就暴雨如注,高杉在雨声与雷声的交替之中睡去,雨水竟也追随他到了梦中。他坐在廊下观雨,面前依旧是那座庭院,只是院中的樱树花期将尽,再加上骤雨摧折,已有大半都落到地面,被碾作尘泥。

高杉的视线逐渐移向了院落门口,那里有一个人执伞立在雨中,伞檐遮住了他的脸,看不清面容,但他的声音是高杉所熟悉的。


“大夫叮嘱你要好生静养,你倒好,不光大碗喝起酒来,还请了舞伎过来助兴,让大家都来听你弹三味线。”

高杉迷糊着,感觉脑内有一股意念闪过,他听见梦中的自己张嘴就答:“反正静养不静养都活不长了,不如随心所欲。”

眼前人良久都没有回应,尽管雨声滴答作响,可高杉分明听见了他的叹息。过了好一阵,他才用那种叹息的口吻低声说,我们的敌人畏惧的是由你指挥的军队,没有你,这么大个摊子我可应付不来,所以你得好好休养才行。

那人说这句话的时候,声音有点颤抖,那让高杉的心也无端随之揪紧,全不似他即将要说出的话那般坦然。

——没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,因为你才是我们的大将啊。

听上去真像句狡猾的遗言。


***


等待病愈的那几天,高杉都和桂一起猫在家里,哪儿都没去。

他的父母忙于工作,给他买了些熟食放在冰箱里便各自上班去了。高杉吃不惯那些东西,想去便利店自己买点合胃口的,却被桂阻止。他指着冰箱里用剩的一包寿司米说,与其去外头买,不如自己做。

高杉当场懵了,他从小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,别说下厨,自己用面包机烤个吐司都能烤糊了,哪里可能动手做出什么能下咽的东西。桂却说自己愿意教他,用家里现成的材料,大餐做不出来,可做几个饭团填饱肚子还是绰绰有余的。


说着说着,桂就指导高杉动起手来。过程算不上顺利,高杉那双弹吉他时灵活无比的手,一碰到米粒就不知所措,一个饭团翻来覆去捏了好几遍,愣是捏不出理想中的形状。桂见了也不免摇头叹息,假如是他来做的话,此刻早就该吃上了。

“哦,有本事你自己来啊。”高杉把四不像的饭团丢到案板上,冷冷地瞥他一眼。

桂知道激将法对高杉大约只会起到反效果,于是缓和了一下神色说,其实这种事跟剑术一样,都是熟能生巧,做多了自然就能做好,叫高杉别灰心丧气。

“本来也不是我自己想做的。”高杉随口吐槽了一句,没想到竟换来了桂认真的回应。

“你一生会遇到很多不想做的事,有些甚至是违背你自己本心的事,但你只能往前走,不能后退。”

不知为何,那一刻桂的样子忽然同高杉在梦中所见的那人重叠起来,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把连日以来的古怪梦境告诉桂,桂先开口说他忙活了这么久也该饿了,吃饭吧。


高杉捏的饭团卖相虽然不佳,味道还不错。由于家里缺少馅料,他只好撒点芝麻和盐在饭团上,充当调味。

拿着调味瓶撒盐的时候,高杉忽然手一滞,转头问桂,要是把盐撒到你身上,你会不会消失?桂显然没料到高杉会有此一问,愣神了几秒才笑着答道,我又不是恶灵,不管是撒盐还是撒豆子对我都没用的。高杉听了好似松了一口气,继续往碟子里撒盐。

“怎么?你不希望我消失啊?其实如果我早点消失,你就不用再辛苦陪我出门了。”

“我答应过要帮你实现心愿,万一你中途就因为别的原因消失了,岂不是算我爽约?”

“你还挺守信用的嘛,小鬼。”

“别这样叫我,而且明明你自己才是鬼吧。”

一人一鬼对视一笑,横亘在他们之间百余年的时光仿佛河流奔腾而过,汇聚在一个平凡的午后。


过了几天,高杉的感冒彻底好全,背上红樱又开始四处探访。

这一段时间,他试着带桂去到了稍远一些的地方,大都需要由市营地铁转乘城际列车才能抵达。一日他们来到了横滨,这里在幕末时代就是为数不多的开埠地之一,留下了一系列诸如红砖厂房、外国商馆在内的老建筑。更重要的是,为了乘坐出国考察的远洋轮,桂曾经在这座海滨城市短暂居留过。

高杉惊讶于桂在百余年前就已踏上过大洋彼岸的土地,好奇地询问他当初对于异国所见所闻,抱持着何种心情。桂坦言,异国的一切都令人啧啧称奇,尤其是看到火车在铁轨上飞驰而过,那种既羡慕又渴望有朝一日能够后来居上的心情,现在的年轻人是无法体会的。


“我们的老师曾说,要创造一个新的日本,为此必须要先将陈旧的通通砸碎。我们那时的确是基本完成了破坏的那一步,至于究竟该如何将国家重塑,直到游学考察之前我心中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。”

“所以,现在这个时代与你们当初所希望建立的一样吗?”

“我不知道,毕竟我对这个时代的了解很是有限……你呢?你喜欢这个时代吗?”

“无所谓喜欢不喜欢,反正我也没去过别的时代,没得比较。”

“倒也是……真难想象倘若你早生个一百多年,会是什么样子。”

桂说着,侧过脸看向高杉,陷入了沉思。


言谈之间,他们走到了海滨公园。人们三三两两沿着海滨小路悠闲散步,还有些牵着宠物出门遛弯,如此松弛的氛围在高楼林立的东京可不常见,甚至可以说是种奢侈。

桂飘飘然穿行在人群中间,每每遇到遛猫遛狗的就执着地跟在人家后头,眼巴巴地看着。高杉猜测他多半喜欢那些毛茸茸的小动物,若非是灵体之身,他大概早就一把摸上去了。高杉自以为挖到了一点有趣的谈资,不过仔细想想,幕末革命家一见毛球就走不动路什么的,讲给历史老师听都会被骂侮辱先人吧,还是算了。

后来他们从海滨公园一路逛到了中华街,高杉随便挑了一家餐馆坐下,点了一盘煎饺果腹,味道不比他在上海吃过的差。


“你还去过上海吗?”桂听闻,很是惊讶地问起。

“去年暑假去的,参加学校组织的夏令营。”高杉答道,他怕桂不理解夏令营是什么,就解释说“类似于你们当年出国游学,只不过大部分时间是在旅游”。

桂了然地点点头,随后颇为欣慰地说:“他当年也去过上海,当然是为了考察去的。”

“你们那时候待遇真不错,还能公费旅游,不像现在,都是自费。”

“知足吧,至少现在,你不必坐将近一个月的船才能抵达目的地。”

这话倒没毛病,高杉自然没继续反驳,背着装有红樱的琴箱穿过主街,往列车站的方向走去。


那夜高杉没有回家,趁父母出差,他回了一趟爷爷的老宅。桂想起爷爷过去有写日记的习惯,因此高杉想看看能否从中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。

来给他开门的是爷爷从前的管家,服侍了爷爷几十年,对宅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,因此开门见山便问高杉是不是回来归还红樱的。见高杉一时语塞,管家慈祥地笑了笑,凑在他耳边低声说,其实你带走红樱的那天我就发现了,之所以一直没揭穿,是因为老爷生前曾经悄悄嘱咐过,假如小少爷喜欢红樱的话,让他带走也无妨。

——这么说,爷爷早就知道他的灵能或许会遗传到后人身上了?高杉尴尬地扯了一下嘴角,谢过管家,迈步进了庭院。


院内的一切都维持着老样子,就连爷爷的那间长屋也是,除却壁龛前空空如也的刀架之外。高杉径直走到屋内的一角,从上回垒好的一大摞报纸旁边翻出了几本线装笔记,盘腿坐下便开始阅读。桂也坐在旁边一行一行地看,可他看得比高杉快许多,往往他让翻篇了高杉才读完半页。

爷爷的日记并不详尽,跨度也大,有时甚至好几个月也不写一行字,纵然写了也不过寥寥数语。整本翻完,唯有跟家人的几次聚会还算记录详实,其中有一回,就是写父母抱着刚足月的高杉来看望爷爷的情形。

“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。”桂指着笔记本对高杉说道,“你跟别的孩子不大一样,不哭闹,躺在襁褓中十分安静。然而当我悄悄靠近的时候,你却对我笑了,那感觉很奇妙……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你爷爷,他猜测灵能大约是隔代遗传到你身上了,你父亲便不具备这种能力。”


高杉合上爷爷的日记,随手拿起管家送过来的茶喝了一口,再耐心地听桂讲下去。

“往后每回你来这个房间,我都试图在你跟前晃一晃,跟你说话,看你有没有反应。有时候你会往我所在的方向凝视一阵,像是感觉到了有什么存在,可是因为看不见而无法确信,直到你来替你爷爷整理遗物的那天……”

原来如此,高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理顺过后,更加笃定他与桂的相遇是一个由无数机缘巧合所促成的偶然。

“万一那天我没进到这个房间,你岂不是要等上更久?”

“真是那样的话,我也别无选择,只能继续等待,反正遇到你爷爷之前我已经等了很久了,早习惯了……况且我是个已逝之人啊,能以这种形态留驻世间已是奇迹,哪敢有太多奢望。”

桂说着目光渐渐低垂下去,为了向他表示安慰,高杉重申会一直陪他寻找线索,并说既然老天让我能看到你,就是希望我来帮你超度吧。桂听了十分欣慰地笑了,随后继续同高杉一起翻看爷爷的下一本日记。

庭院中的蝉鸣声声入耳,不知它们在地下蛰伏了多久,才终于得以在夏夜破土而出,将心声吐露。


***


暑假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,一眨眼的功夫,距离开学就仅剩下两周而已。

爷爷的日记最终没派上什么用场,高杉于是决定重新开始四处走访。然而东京都内与周遭,但凡能够乘车抵达的地方他都跑遍了,仍未找到帮助桂的方法。眼看假期即将结束,不免有些丧气,纵使父母提及,他往年最爱看的隅田川花火大会开幕在即,都无法令他提起太多兴趣。

“就去看看吧,说起来我也好些年都没看过烟火了。”

最终还是桂的一句话让高杉改变了主意,既然找线索的事急不来,不如就先陪桂在这夏末的最后时光玩个尽兴吧。

为了占到视野最佳的位置,烟火大会当天,高杉提前一个多小时就抵达了河岸边的观赏地,铺上防潮垫,坐下等待。桂坐在他身旁,难得没有正坐,而是换了更为随意的坐姿,可见心情不错。高杉看着桂一脸期待的神色,便好奇问他上一回看烟火是在什么时候,他说是在故乡的夏日祭。


“红樱的主人也在吗?”

“当然,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烟火大会的。我甚至还同他约定过,有朝一日等我们都不再身居要职,要一起回到故乡再看一回夏日祭的烟火,可惜终究没能实现……”

“你爽约了?”

“爽约的是他。”桂抬头望了望傍晚层次分明的天空,“他是在春天樱花季刚过的时候走的,根本没能等到入夏。”

高杉听了,眼前再度闪回起梦中所见的场景,从心底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——不是纯粹的伤感亦绝非喜悦,不浓烈亦不寡淡,很像樱花散落后还会残留一阵的香气,提醒着花季曾经来过的事实。


直到第一束烟火升空,高杉才从思绪中短暂抽离,和桂一起专注地望向夜空。

赤橙黄绿青蓝紫,七色的烟火依次在天幕上绽开,引得周围观赏之人接连赞叹。有迫不及待拿出手机拍照的情侣,也有坐在爸爸肩上只为能高人一头的小孩子……跟他们比起来,高杉与桂的反应就显得平和多了,高杉是因为年年都看早就习以为常,而桂明明是第一次看隅田川的烟火,却莫名流露出怀念的表情。

他说他在这人世间看过太多春花、秋月、冬雪,险些快忘了花火的样子。庆幸的是,纵使过去百年,它们仍旧跟神社一样变化无多,只是更加声势浩大了。


散会后,桂十分真诚地向高杉道了谢,谢谢他陪自己东奔西跑,又专程带自己来看烟火。高杉说没什么好谢的,倘若桂喜欢,他们来年还可以一起看。

“我是说……如果来年你还在这里的话。”

高杉补充一句的同时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看,似是为了确认桂仍在身后。汹涌的人潮从两侧鱼贯而行,只有他们停在路中,仿佛一块滞留于河道中不肯随水流而下的顽石。

此刻连高杉自己都不知道,他究竟是更希望桂能早日往生,还是更希望他能留驻于世。唯有时间片刻不停地向前,像人群。

桂就穿过人群朝高杉飘过来,飘到他身旁,伸出手对他说——我们回家吧。


返回家中时已经很晚了,高杉匆匆洗漱完躺下,桂则跟往常一样向他道了声晚安,然后自己飘回到红樱旁边,做出闭目养神的姿态。

那夜高杉又回到了最初的梦境之中。这一次,陌生的少年和他一起坐在神社的台阶上眺望夕阳,他们中间,铺开的粽叶上摆着几个饭团,都被捏成最规整的形状。

少年告诉他,他要走了,高杉下意识便追问是去哪里,而他回答“一个早该去的地方”。

“那我们还会相见吗?”

“会的,但要先分开,才能再相见。”

少年说着,起身走下台阶,走向鸟居。行至鸟居底下时,他回头看了高杉一眼,带着笑容说——谢谢你帮我实现心愿。

高杉想要追上去,天空与地面却在一瞬间扭曲瓦解,融入一片深沉而安详的黑暗。


***


那天之后,高杉就再也没有见过桂。

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受了桂消失的事实。在这期间,他发疯一般地敲打过红樱,甚至一度怀疑是否是自己灵能衰退的缘故,刻意背着刀,跑到都市传说中那些灵异事件频发的地点蹲守,可惜什么都没有出现。

折腾了一番,高杉终于不得不承认,桂是真的离开了,就在他来梦中向自己道别过后。考虑到刀灵无法离开刀太远,高杉只能相信桂已经如愿往生,或许早乘坐渡船过了三途川。

于是生活又变得跟没有遇到桂之前一模一样了。一周上学五天,偶尔翘课,闲下来就练练吉他。唯一不同的是,高杉开始对历史课上心,尤其当老师讲到幕末相关的内容,他总会听得特别专注,作业也难得不会敷衍了事。

至于红樱,他最终没有选择把它放回爷爷的旧宅,而是藏在房间的衣橱里,时不时拿出来看看,用手绢轻轻擦去刀鞘上的灰尘,对着刀自言自语一阵,即便明知道不会听见任何回应。


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,发生在上个暑假的事情,等到次年暑假回想起来,就好像上辈子那么遥远。

高杉的父母决定将祖宅出售给人改造成旅店,正式交房前,他们一家三口最后一次去那里住了几天,意在留些念想。爷爷的遗物早就被清理干净,管家也返回故乡颐养天年,高杉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长屋内,听风声把檐下的风铃轻轻吹响——叮铃叮铃。

院中的石灯笼熄了烛火,有几只流萤在围绕着它飞舞。

又是夏天了。



「Fin」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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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 2022.07.0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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